Thursday, July 10, 2008

東夷族稱考釋

東夷族稱考釋

時間:2007-07-17
中國古史北方三大族系:蒙古、突厥、東夷,以東夷系歷史最為晦暗難明,蓋因此系民族支派頗多,又僻居東北營漁獵生活,初期于中原威脅遠小於蒙古高原 的遊牧民族,史書記載因之也少[1]。除日韓而外,對這一系關注的學者也較少,聚訟紛紜,而難有定論。姑不揣譾陋,聊為補證如下:
一、勿吉•靺鞨
史家一般承認勿吉、靺鞨系出同源,兩名本為同音之轉,雖然現代讀音看起來了不相涉。但這一問題深入下去,卻產生各種歧說[2],而其關鍵點則在於兩名的讀音究竟為何。前人多以此為枝節而不作詳論,茲舉例證以求確論:
勿 吉之名出現於南北朝時期,上古漢語中勿與未同音,讀miue(倒反)t;而與無、毋(miua)音近相通,未、妹、昧起初讀音完全一樣,後兩字還保留相對 較古的發音,以m-為聲母。南北朝時“無”的讀音近乎mo,所以佛經語“南無阿彌陀佛”至今仍沿襲讀如摩;此時“勿”的讀音也產生相應的變化,時常用於翻 譯外族語言中的mo/mat音,如:
粟特語人名射勿:見固原史射勿(Zhemat)墓、西安史君墓誌中“射勿盤陀”(Zhematvandak)[3]
《北史•契丹傳》:“其莫賀弗勿幹,率其部落……”按勿幹即mergan,蒙滿諸語對神箭手的稱呼
356年即位的新羅王奈勿麻立幹(Naemul Mariban),其名勿拼作mul
日本“物語”一詞在七世紀即存在,而物[モノ,mono]的發音仍保留唐音
唐時回紇部落有名為“藥勿葛”者,其音可還原為Yaymoqar
唐人稱穆罕默德為“摩訶末”,宋人稱之為“麻霞勿”,均以末/勿譯尾音mad
保留古音多的吳語(如上海話/崇明話)中仍讀“物”如me,與“末”發音完全一樣
宋時南洋地名譯語中,“勿”常用于翻譯mir/ma這樣的音[4]
而“吉”在南北朝時則多讀如gi/ki/ke:
日本《古事記》稱王仁為“和禰吉師”(wanigishi)
佛經稱鸚鵡為kira,漢譯“吉利鳥”
北魏高僧吉迦夜,一般認為可還原如kekaya
“ 靺鞨”一詞首見於史料在565年(北齊天統元年),關於它的確切讀音,異說最多。現代通常讀如mohe,但也有學者認為該族稱最初被記載時,“靺”字的右 半當作“未”,而非“末”,鞨則作羯;當讀如weijie[5]。但從古音來說,未、末實極相近[6],末讀如muat,上舉穆罕默德的唐宋兩種譯法中即 可知末、勿讀音可通葉,因此靺的確切寫法如何,實無關緊要,而均能與“勿吉”的首音相通。
“靺鞨”的後一音節則是爭論的焦點,“鞨”中古音是胡葛切或食列切,而其異文“羯”則是居謁切,究竟讀he或jie即久決不下。今按,凡帶“曷”旁者上古實有複輔音現象,至近古乃一分為二,因此演變成幾種不同讀音,而在上古,他們卻是可通的,故而才帶同一聲旁,如:
曷hat 褐hat
渴khat
揭kiat 竭giat 羯kiat 偈giat
歇xiat 蠍xiat
上古漢字中枯kha與槁kho、涸hak、渴、竭、歇系出同源,均屬溪母[kh];同樣的情形也見於帶“皆”旁、“解”旁的,都屬見母[k]與匣母[h]可通[7]。這一情況與“吉”旁字是相似的,如袺kyet、襭hyet也出同源。
在中古的多數情況下,以上這些字也都是諧音的,後世這種截然不同的發音實際是元以後形成的。例如:
南 北朝傳入中土的七曜術中,其中的金曜,伯希和/沙畹考其康居語當作Naqit,唐《宿曜經》卷下記載“諸國人呼七曜”之名,其中胡語作“那歇”,天竺語作 “戌羯羅”,後一音節敦煌三種卷子均作“頡”[8],此處歇、羯、頡都可譯同一音節qit(按唐時常以入聲字譯-t收尾的外來語,又勿吉也作鄚頡)
《和名類聚抄》羯鼓條下:“《律書樂圖》雲:答臘鼓者,今之鞨侯提鼓(鞨音曷,俗用揭字,未詳),即羯鼓也。”林謙三《東亞樂器考》:“日本寫字作羯鼓、鞨鼓,都讀作kakko或kako。”
從 上述討論可知,古史記載勿吉、靺鞨是系出同源的一族[9],至少從名稱的延續上是可信的;史載極北邊外的莫曳皆部落,也當是同名異譯。關於此族稱的本義, 主要有兩說,一派學者以為系“木克”(滿語/赫哲語muke,錫伯語muku),猶元蒙之稱水韃靼、明人之謂江夷;另一派則承清人的看法,則多以為勿吉、 靺鞨均系滿語“窩集”之音轉,其意為“森林”。恐以前說為是。與後一說對音更相似的應是秦漢之際的夫租、沃沮(uai--dzia),隋唐以後的烏惹、兀 的改、斡拙、吾者、如者、烏稽、窩集之類的氏族、部落名稱,他們的後裔應即現在的鄂溫克/埃文基人(Ewenki),及俄西伯利亞的Ostiak族。
二、高句麗
“高句麗”一詞作為族名,其確切含義為何,據說至少有九種解釋[10],其中五說實際上是對“高麗”而非“高句麗”的解釋,且大多是根據漢語音義來加以推斷,更不可信。高句麗一詞顯非漢語,“高麗”則是其雅化的結果,離本義更遠。
高 句麗在古史中也常被單獨稱為“句麗”,《漢書•王莽傳》記載王莽曾更其名為“下句驪”,傅斯年《東北史綱》就此評說:“高句麗之高必與句麗為二詞。”這一 現象的確頗不尋常,因為中國歷代周邊少數民族從無這類現象,如葛邏祿、突騎施都不曾簡稱為邏祿、騎施,因為這三個音節不可拆分。
先說句麗。 《三國志•東夷傳》:“溝婁者,句麗名城也。”[11]前輩學者已頗多人懷疑句麗、溝婁均為“城”之意。呂思勉《中國民族史》:“頗疑句驪二字,亦溝婁異 譯。高句驪,猶言高氏城耳。蓋濊貉種落,散處遼東塞外,各自興起者耳。……且句驪名城曰溝婁,而北沃沮一名置溝婁,則已有城矣。非複林木中人民也。大抵研 究四夷事,專據音譯附會,最不足信。”呂氏此說頗有見地,但我不贊成“高氏城”一說,詳見下。
“句麗”可還原為kolyai,“溝婁”當讀 如kolo。古高句麗語“城堡”為kuſu,中世紀朝鮮語乃漸變為xol~kol(城堡->城市),這與滿-通古斯語、蒙古語、突厥語的“城堡、城 市”一詞一樣,都系*ko-詞頭所派生的單詞,屬於“阿勒泰語言中總的語音演變趨勢”[12],*ko-詞頭在阿勒泰語中均含有“遮擋、包圍”意,這和內 陸亞洲對“城”的命名規則是一致的,即由“圍牆圈起之地”派生而來。這一點無論印歐語系或漢藏語系均不例外,原始印歐語*ghortos(圈地、圍場)與 漢語宮*kum、苑*qord、垣*gol均是[13],《阿維斯塔經》garo-,意為“國”。該原始詞根可派生出“家、屋、籠子、院子、宮、城堡、城 市”等諸多含義,試比較各語言的“家”:蒙古語ger,突厥語gar,上古漢語kea。從城堡、城邦又可派生出地域、國家的含義,從漢語郭、域、國即可看 出詞義的演進變化;滿語也同樣由xoton(和屯,城堡)派生出goron(固倫,國家,人民)。
如上所言,古朝鮮語“城堡”一詞經過 kuſu~xol~kol的演變。句麗與桂婁、溝婁、槁離一樣,應是其早期形式的音譯,所謂“溝婁者,句麗名城也”,乃是因為古人命名的普遍原則:即最初 或最重要的事物以通名命名,如漢人對政治中心常稱為“京都”、“京師”、“首都”,京、都本非專名;很多大河在當地語言中的意思也都只是“大河 ”[14],倫敦人向來習慣稱倫敦為Town,其理由是一樣的。“句麗”的以上早期異譯到7世紀以降逐漸消失,漢語改以“忽”來譯xol/kol音。今殘 存的許多高句麗中古地名都帶“忽”,如買忽(水城)、烏烈忽(遼東城)、馬忽(堅城)、沙伏忽(赤城)等[15]。渤海國都“忽汗城”也可為一例。
再 談“高”。歷來諸說均以為“高”系漢語“高大”之意,我對此頗為懷疑。呂思勉“高氏城”之說尤不可信,東亞各族歷來極少這樣的習慣,通常不是地因人得名, 而是人因地得姓。若說這是高句麗人擬從渤海高氏,更是無稽之談,高句麗族名在西漢時已見記載,而渤海高氏為北方大族清門,主要是在東漢六朝時。西漢時還有 兩處域外地名以“高”來譯音:高附(Kabul)、高昌(Qoco或Khoco);“高”上古音作kô,可用於ka-/ko-的對音。
*ka-/*ko- 在阿勒泰語中是個非常能產的詞頭,試看古朝鮮語中對“王”的稱呼:高句麗語kai、扶餘語ka,百濟語xa,新羅語kan[16]。而“王”又與“熊、祭 司、神”等幾個詞有著密切的關係。東夷系及北亞民族中普遍存在熊崇拜[17],這在《三國遺事》中桓雄與熊女傳說中可明顯看出,熊作為這些初民的守護神及 圖騰,被賦予極高的威望,這又被祭、政不分的祭司/君長所繼承。今朝鮮語“熊”為kom(高句麗語komok),日語讀kuma,而高句麗語“神(さ ま)、祭司”為kam,拉施特《史集》中薩滿也被記為qam,薩滿當是由xam複輔音分離而來。
這樣的習俗仍見於北亞一些民族,如阿伊努人 稱熊為kamui,即“神”,熊是其主神,特別受尊重。他們對陌生人也用這個字——一些較封閉的民族常使用神靈、精靈同樣的字眼來指外來者。日語熊為 koma,而君主、神靈則稱為kami,這些詞和阿勒泰語中的Qaghan(可汗,王)一樣,都是由“控制、強力”的最初含義演變而來的。東夷系有崇拜熊 的現象,上古時很可能一度分佈得更為遼闊。《山海經•中次九經》記述“熊山”有“熊穴”,“恒出神人”。傳說中黃帝號有熊氏,在阪泉之戰中他動用的熊羆貔 貅等猛獸,現代一般認為是各氏族圖騰,而其中至少為首的兩種是熊圖騰。“熊”上古音當作*hmrang[18],與黃*khluang頗近似,“黃帝”之 “黃”,極可能也不是通常理解的顏色詞。黃帝與東夷系關係密切,“自戰國末期至西漢初期,可以發現幾乎所有的黃老學者或是齊地人或與齊國有聯繫 ”[19]。傳說姜太公號飛熊,或許也是因他受封齊地才敷衍而成的。《史記正義》:“鯀之羽山,化為黃熊,入於羽淵。”大禹也同樣有化熊的傳說[20]。
古 朝鮮文化與熊有著密切關聯,已可得證實[21],更有值得注意者,日語中對“高麗”一名的訓讀古音一直是koma,至今日本以“高麗”命名的地名如高麗 驛、高麗川、高麗鄉、高麗神社,仍讀如koma[22]。古代朝鮮有地名為蓋牟、蓋馬,應即是其遺存,今北朝鮮之蓋馬高原(Kaema-Kowon),“ 蓋馬之名即古高麗兩字之土名”[23]。今遼寧蓋州,最初即高句麗之蓋牟城,其所轄“熊岳鎮”,應即由蓋牟意譯而來,一如高麗的買忽城後按意譯改為水城一 樣。按《三國史記•高句麗本紀》,西元26年高句麗征服蓋馬國,“以其地為郡縣”,這個蓋馬國,應是仍保留熊圖騰族稱的一個部落。
綜上所 述,“高句麗”一名當是一支熊圖騰的定居居民的族稱。“高句麗”之稱,一如蓋牟城演變為“蓋州”一樣,是以komok第一音節加一地理通名構成。從現代考 古來看,他們也是最早在東北一帶營建城郭的民族,足使他們以此為區別。西方歷史上,日爾曼部落的一支勃艮第人,也得名於“設防地點”,其部落名 Burgundii源自哥特語baurgjans的變體[24]。
附及,東夷對“王”的稱號,另有幾種。新羅王號早期曾作麻立幹(マリブ marib + gan),尾碼-gan表示官職人,即“-加”[25];高句麗首領有稱為莫離(マックリ magri)或莫離支(magri-kai)[26]。新羅王號稱麻立幹始於356年即位的奈勿麻立幹(Naemul Mariban 내물 마립간, 356–402在位)。麻立幹或莫離支都應源自mergan(蒙古語蔑兒幹,滿語墨爾根),即神射手。《蒙古秘史》及滿、達斡爾等族民間傳說中的不少英雄 人物都以此為名。
新唐書卷二一九渤海傳:“俗謂王曰‘可毒夫’,曰‘聖王’,曰‘基下’。”“基下”即由高句麗語kai演變而來,而“可毒 夫”(gadokbu)則與蒙古-突厥系的一個王號相似。史載奚族有酋長名可度,契丹酋長有名可突於,柔然可汗自號丘豆伐,以上數者當為同一名詞之音轉。 《魏書•蠕蠕傳》:“丘豆伐猶魏言駕馭開張也。”藤田豐八以為當還原為Kuteleburi[27]。但這也可能是kutukh的音譯。阿勒泰語 中*kutu表示“福氣、幸福、神”等意,如中古蒙古語qutuq(保護神)、朝鮮語kut(魔術、法術)、維吾爾語qutluq(有福氣的、幸福的) [28]。回鶻常用王號“亦都護”就由此而來。內陸亞洲這類官職、王號常為各族所用,如韓儒林元史研究表明,突厥之“俟斤”(irkin)系襲自鮮卑、柔 然,後又為契丹、女真所沿用(夷離堇、移裏堇);“特勤”(tegin)之號亦非始於突厥,後來回鶻的“狄銀”,契丹的“惕隱”,蒙古的“赤斤”均系沿襲 此號。
三、Mug-lig、靺鞨、與朝鮮
敦 煌發現的西藏文寫本裏,稱高麗為Muglig,突厥《闕特勤碑》中,也有Bökli一詞,而唐禮言《梵語雜識》稱高麗為Mukuri,音譯“畝俱理”。岑 仲勉據此認為Bökli即是對高麗的另一種音譯[29]。此說的關鍵在於推定“句驪胡”為來自蒙古草原的貊/貉系民族的一支,然而卻未回答一個根本性的問 題:即Bökli或Mukrit這個發音是怎麼會變成“高句麗”,或與之等同起來的?
的確,學界公認高句麗族源與貊/貉人有密切關聯,這兩 字今讀mo,上古音可還原為*braak,或*mraak[30]。這與Muglig或Bökli的第一音節mug/Bök是相符的,第二音節lig /li則並非族名的一部分,而是突厥語尾碼,如維吾爾族直到近代仍不常用族名自謂,而是自稱為turpan-liq、kaxigar-liq等[31], 即吐魯番人、喀什噶爾人。六七世紀時,北亞草原的統治者是突厥部族,可以想見,是它們將這一名稱向西傳播,隨後為藏語及梵語接納,並帶上了同樣的詞尾,只 是在藏文中變-liq為-lig[32]。在傳播中,接納者必定會受到傳播仲介的影響,這是無可置疑的,已為佛經詞語的譯音研究所證實。梵語對長安的稱呼 Kumudana,同樣是受突厥、粟特人對長安的稱呼Khumdan的影響,現代學者對該詞的來歷也眾說紛紜,在我看來當即為“京城”二字的唐代發音 kjiaeng-dzieng[33]。
從東北林海至匈牙利平原,整個歐亞大陸北部都是一片連綿的大草原,也是古代東西交通的主要陸上通 道,各族接觸頻繁,交錯紛呈,沒有這樣的條件,高麗之名也不可能西傳。不過傳播的過程卻往往會產生失真,在我看來,Muglig或Bökli的名稱都與“ 高句麗”顯然系出兩源,不構成對音,倒應該是勿吉/靺鞨的對音。問題只在於:為何突厥人會將朝鮮人以勿吉的族稱Bökli來稱呼?
這個問題 也不難回答。歷史上無論東西方,都常常出現這樣張冠李戴的現象,即以某國或一個民族集合體中某一群體/部落的名字來概括全部。如蒙古人最初接觸的南部邊境 外是契丹人,以後遂概括整個中國,甚至將漢人也一概稱為“契丹人”,這一稱呼迄今仍為斯拉夫語言所沿用。最著名的是德國,其四境外法、意、俄、瑞典等各族 都以鄰近自己的一個日爾曼部落名稱來稱呼整個德國/德國人。突厥人之稱朝鮮人為Bökli,也應同此理,蓋草原部落向東推進時,首先遇到的即是勿吉/靺鞨 系,而這一系民族又自古與高句麗、朝鮮人有很密切的關聯[34],此類記載史書上並不鮮見:
《新五代史》卷七四:“渤海,本號靺鞨,高麗之別種也。……黑水靺鞨,本號勿吉。”
《舊唐書》卷一九九渤海靺鞨傳:“渤海靺鞨大祚榮者,本高麗別種也。”
《新唐書》卷二一九渤海傳:“渤海,本粟末靺鞨附高麗者”
靺鞨興起時,被視為東北強族,“在肅慎的內部,他們大概是繼挹婁之後最具文化代表性和軍事進取心的領袖部落,盛名震動中原,故其餘各部亦都以靺鞨自冠,肅慎一名黯然失色。”[35]
朝 鮮史書《三國史記》記載,高句麗時靺鞨在北部邊境外,屢屢入侵,但高麗出兵時,有時也徵發靺鞨同行[36];乃至高句麗滅國後,其王子仍意圖聯絡靺鞨起兵 反唐[37]。可見其與高麗的關係頗類春秋時晉與薑戎,或戰國時趙與代北狄族。突厥人只以首先接觸的族名來概括全部,及其被高麗霸權所替代,仍沿襲舊稱, 一如《日本書紀》中肅慎訓讀作ashihase,其後靺鞨興起,但訓讀卻仍作ashihase。外族的稱呼與本族往往是對不上號的,也常常不會“同步更新 ”,蒙元稱朝鮮人為“肅良合台”,至滿清初興時仍給朝鮮的文書,也均稱朝鮮為Solho,而不是其正式國名(在滿文中應為coohiyan)。
拜 占庭史學家Theophylactus Simocatta記載阿瓦爾人被突厥擊破後,“別有一部分阿瓦爾餘眾逃之Murki,此民族居地與Taugas極近,人頗好戰。”馬伽特以為即 Merkit,沙畹則認為是勿吉(Mu-ki);內田吟風也認為,當時Merkit族是否已存在不得而知,以指勿吉為是[38]。
四、木骨閭
公 元五世紀,柔然在蒙古高原突然興起,據《魏書•蠕蠕傳》記載,柔然為“東胡之苗裔”,其祖先是一個奴隸:“神元之末(按277年左右],掠騎有得一奴,發 始齊眉,忘本姓名,其主字之曰木骨閭。‘木骨閭’者,首禿也。”白鳥庫吉認為木骨閭即蒙古語Munguri(圓、鈍弱)之對音,且隋唐前蒙兀室韋當為蠕蠕 一部。
這一說初聽頗有些道理,楊憲益《譯餘偶拾》中大加發揮,以為確論。柔然早期史料極缺,諸家爭論很多,卻無從佐證。豪西希注意到柔然可 汗之姓“鬱久閭”與其始祖名“木骨閭”的詞根正是古突厥語、蒙古語的qur/qurt,意為“蠕動”,亦可指“狼”;但餘太山認為木骨閭之名並非自取,而 且意既為“首禿”,則與qur無關。按柔然最初是由拓跋鮮卑的“逋逃”(多為拓跋鮮卑的異族奴隸)組成,並不是以血緣為紐帶的原始氏族或部落的自然發展, 即所謂“塞外雜胡”(《南齊書•芮芮傳》)。木骨閭早“忘其姓名”,從“首禿”來看,或為東部鮮卑人(那就不是異族了),《南齊書•芮芮傳》稱柔然“編發 左衽”,《梁書•芮芮傳》也有關於其“辮發”的記載;《魏書》則稱之為“辮發之虜”,可見木骨閭“首禿”的特徵是較為異常的。
東蒙古各部 落,自古以來多為辮發索頭,蒙古就是極顯著的一例。但蒙古兀良哈部則從鮮卑、契丹以來,一直仍然保留髡發禿頭的遺風;北方民族中,剃光前額頭髮的主要是東 北一帶的部落,蓋因射獵時前額頭髮會遮擋住視線,尤其在森林中,最為不便,這是生活方式所導致的實用性習慣。木骨閭的出身很可能在這一帶,因此具備一個“ 首禿”的特徵,該髮式必定與掠奪他的部族不同。
木骨閭之名大致可還原為Mukuri[39],按伯希和的推斷,拓跋鮮卑可能是一支帶有蒙古 化傾向的原始突厥人,若如此,則Mukuri聽起來讀音與Bökli/Mukrit相似。有可能,“木骨閭”就是“勿吉/靺鞨人”的意思,只不過當時拓跋 鮮卑均知“勿吉/靺鞨人”的髮式為首禿,故作此解釋。古代以某族族名來作為人名,是頗是常見的事,如滿族興起時,也有不少人名為“尼堪”(漢人),都是因 其長相或作風類似漢人而得名,滿人所謂“蠻子相”。察合台汗國初期,有一大臣名為“乞塔惕”(漢人、契丹人),此人原名為何,到底是漢人還是金人或契丹 人,都已無從知曉,早已被這個外號所取代。《史記•項羽本紀》:“漢有善騎射者樓煩”,集解應劭曰:“樓煩胡也。”可見漢軍中此人因為像胡人一樣善射而被 稱為“樓煩”。以上種種,均以某一特徵類似外族而徑被冠以外族之名作為其名號,類似於我們理解的綽號。木骨閭也未必就是勿吉/靺鞨人,但他的髮式與之相 似,就被冠以這樣的稱號。
從技術上來說, 拓跋鮮卑在蒙古高原東部掠奪奴隸,也是很容易辦到的。甚至當時高句麗都與柔然有聯繫,《魏書》卷一0七:“太和三年,高句麗竊與蠕蠕謀,欲取地豆於分之。 契丹懼其侵軼,其莫弗賀勿於率其部落車三千乘、眾萬餘口,驅徙雜畜,求入內附,止于白狼水東。”隋唐時甚至西部突厥部落都會遠抵東北掠奪奴隸,唐太宗詔 書:“室韋、烏羅護、靺鞨等三部被薛延陀抄失家口”[40]。

當然,只以讀音推斷的方式,僅是孤證,缺少中間環節,有時不免“玄想式考證 派”之譏。的確在沒有確證的情況下,勇於臆想,很容易出錯,如無資料佐證,肯定會有人將Tadjik/Tazik(大食;吐蕃文作ta-zig)認定是“ 塔吉克”的對音,雖然兩者其實並不相干。同樣,“勿斯裏”與“勿斯離”也很容易被認為是同一個地方,但實際上前者是《嶺外代答》卷三航海外夷對阿拉伯語 Misr的翻譯,指今埃及;而後者是《諸蕃志》中對今伊拉克北部城市摩蘇爾Mosul的稱呼。若缺少上下文,很難不掉入陷阱。
古人音譯時往 往隨心所欲,今之學人則挖空心思求其原意。南洋有一地名,《東西洋考》作“高螺”,又有別稱“高螺大山”或“高麗大山”,今考或系印尼一小島港口 kilo,與朝鮮半島之“高麗”實風馬牛不相及。但如失卻其他例證,就不免會引發錯誤聯想了。金庸《俠客行》中有一絕世神功繪於石壁上,但畫上的每一處卻 都是要誤導人,使一干高手人人沉溺其中,“白首太玄經”。內亞史以艱澀著稱,史料支離破碎,歧說極多,時或有此浩歎,不過偶有淺見,聊博通家一笑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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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對外族的記載,取決於其對中國的重要程度。《新五代史》卷七十四《四夷附錄》:“五代,四夷見中國者,遠不過於闐、占城。史之所紀,其西北頗詳,而東南尤略,蓋其遠而罕至,且不為中國利害雲。”
[2]參範恩實《近二十年國內外靺鞨史研究評述》,載《盛唐時代與東北亞政局》
[3]吉田豐《西安新出史君墓誌的粟特文部分考釋》
[4]參《古代南海地名匯釋》
[5]見孫玉良、趙鳴岐《中國東北史》。此書且認為,weijie才能與勿吉wuji發生語言上的對音,而mohe則既不同聲,又不同韻,是因字形相近而造成讀音訛誤。此說完全是以現代漢語讀音所作的臆想。
[6][7]王力《同源字典》
[8]江曉原《天學真原》,又法蘭西國家圖書館所藏古藏文本1283號文書《北方若干國君之王統敘記》:“頡利部(賀魯 ha-li)”,可見頡亦可讀如ha
[9]相關記載極多,如《金史•世紀》:“金之先,出靺鞨氏。靺鞨本號勿吉。”《三國遺事》:“《後魏書》靺鞨作勿吉。指掌圖雲,挹屢與勿吉皆肅慎也。”馬一虹則認為“靺鞨部族中含有勿吉的成分,但並不就等於勿吉”。
[10]劉子敏《高句麗歷史研究》,這九說是:槁離說、山高水麗說、高大黑馬說、介萊說、高臺建屋說、雙足馳行于高山曲穀間說、黃銅說、中京或中國說、首邑說上京說。
[11] 在這段話之前還有“漢時賜鼓吹技人,常從玄菟郡受朝服衣幘,高句麗令主其名籍。後稍驕恣,不復詣郡,於東界築小城,置朝服衣幘其中,歲時來取之,今胡猶名 此城為幘溝婁。”按《後漢書》卷八五《東沃沮傳》:“北沃沮,一名置溝婁。”幘溝婁應即置溝婁,《三國志》解釋幘溝婁之名恐不可信。
[12]力提甫•托乎提主編《阿勒泰語言學導論》
[13]參周及徐《漢語和印歐語史前關係的證據之二:文化辭彙的對應》,氏著《歷史語言學論文集》。
[14]《外國地名語源詞典》
[15]徐德源《高句麗族語言微識錄》,載《中國邊疆史地研究》2005年第一期
[16]力提甫•托乎提主編《阿勒泰語言學導論》
[17]參見《金枝》、《中國民間信仰》、《東北亞的薩滿教》
[18]鄭張尚芳《上古音系》
[19]余英時《東漢生死觀》
[20]見艾伯華《中國民間故事類型》編號167“大禹化熊”條。
[21]參王小甫《朝鮮為“來朝之韓”說》,載《盛唐時代與東北亞政局》
[22]此為古訓讀,現代除地名外,高麗一般被讀為korai
[23][24]《外國地名語源詞典》
[25]《三國志》卷一八五《扶餘傳》:“國有君王,皆以六畜名官,有馬加、牛加、豬加、狗加、大使、大使者、使者。”
[26]《新唐書》卷二三六東夷:“更立建武弟之子藏為王,自為莫離支,專國,猶唐兵部尚書、中書令職雲。”
[27]藤田豐八《關於蠕蠕之國號及可汗號》,參見《北方民族史與蒙古史譯文集》內田吟風箋注《魏書•蠕蠕傳》
[28]力提甫•托乎提主編《阿勒泰語言學導論》
[29]見岑仲勉《突厥集史》,此說被楊軍在《高句麗民族與國家的形成和演變》中全盤接受
[30]鄭張尚芳《上古音系》,又見周及徐《上古漢語中的*kw-/*k->*p-音變及其時間層次》,載氏著《歷史語言學論文集》
[31]張承志《文明的入門》,載同名文集。
[32]藏文敦煌文書中疏勒作shu-lig,參榮新江《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》
[33]參馬伯樂《唐代長安方言》
[34]馬一虹《靺鞨與東突厥關係考述》:“靺鞨部族在發展初期,曾經役屬南北兩大強鄰高句麗、突厥,突厥對於靺鞨部族的影響頗大。”(《史林》2003年第4期)
[35]朱學淵《Magyar人的遠東祖源》
[36]《隋書•高麗傳》590年隋文帝斥高麗王壓迫靺鞨及契丹,598年隋高兩國開戰的起因是高麗率靺鞨兵入侵遼西。
[37]《冊府元龜》卷一千“外臣部”亡滅條:高麗滅後“高藏至安東,潛與靺鞨相通,謀叛”
[38]也有反對意見,餘太山《塞種史研究》認為是“Murki很可能是僕骨。Pok-gi,而p/m可轉;又Kirghiz周書作契骨,隋書作紇骨,是骨可譯gi,而g/k可轉”。不過要是這樣推算,北族很多族名都可相通了。
[39]突厥木杆可汗,第一音節作mu,骨咄祿:第一音節作ku
[40]《全唐文》卷八:《贖取陷沒蕃內人口詔》:“隋末喪亂,邊疆多被抄掠。……其室韋、烏羅護、靺鞨等三部,被延陀抄失家口者,亦令為其贖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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